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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美国味”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最后的访谈 作者:[美]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著


整个世界正在用那些肘部贴有皮革补丁的家伙认为流行、琐碎或短暂的东西侵犯着我的末梢神经。

“SOMETHING REAL AMERICAN”

“真正的美国味”

采访者

劳拉·米勒

沙龙网 ( Salon )
1996年3月9日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低调、书生气的外表与他宣传照上胡子拉碴、头戴印花方巾的形象截然相反。但即使是一位以新潮著称的小说家也必须化身为训练有素的严肃作家,才能在三年内完成一部厚达一千零七十九页的作品。华莱士的第二部小说《无尽的玩笑》堪称鸿篇巨制。故事发生在不久的将来,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已实现合并,新英格兰北部则成为一个巨大的有毒垃圾排放场。小说讲述了发生在精英网球学院的故事以及附近感化院居民的困境与挣扎,在这里,广告已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连私家车都不放过。《无尽的玩笑》雄心勃勃,充斥着大量俚语,读者不时会被作者惊人的创造力所倾倒。尽管如此,小说仍然拥有坚实的情感内涵以防止其被眼花缭乱的语言游戏所淹没。对于一个旨在捕捉时代精神的当代作家而言,小说中时而闪现出的某种智慧令人振奋。

现年三十四岁的华莱士任教于布卢明顿-诺默尔镇的伊利诺伊州立大学,为大一新生教授文学课程。此时的他收起原本的聪明善辩,表现出一个学者应有的谦虚谨慎。他在采访中谈论了千禧年来临之际美国人的生活,流行文化的普遍影响,在一个娱乐至上的社会中小说家的角色,以及他在最近一次小说巡展中所展现的令人惊叹的创作灵感。

米勒 当你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打算做什么?

华莱士 我想写点伤心的东西。我已经写过一些有趣的、沉重的、理性的东西,但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悲伤的题材。我希望小说中有不止一位主角。我想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老生常谈了:我想写一点真正美国的东西,记录千禧年前后在美国生活的真实感受。

米勒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华莱士 这种生活中有一些特别令人难过的东西,与物质环境、经济制度或新闻中谈论的东西都没有太大关系。这种悲伤更加深入直觉。我在自己和朋友身上都以不同的方式看见过。它表现为一种迷失感。这种感觉是否为我们这代人所独有,我真的不知道。

米勒 关于《无尽的玩笑》的报道中并没有过多提及“匿名戒毒会”在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一角色与你的整体主题有何关联?

华莱士 这本书里所讲述的以及我亲身经历的悲伤,是一种真正的美国式的悲伤。我是白人,中上层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事业上获得比预期更大的成功,生活中有点随波逐流。我的朋友大多如此。他们中的一些人吸毒成瘾,一些人是可怕的工作狂,还有一些每晚都泡在单身酒吧。你可以发现二十种表达悲伤的不同方式,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我的一些朋友加入了匿名戒毒会。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写太多关于匿名戒毒会的内容,但我知道我想写瘾君子,我知道我想写感化院。我和朋友去过几次戒毒会,发现它的作用真的非常强大。书中有关戒毒会的内容应该足以反映现实,但我还希望它能回应那种当事情并不能如你所愿时而带来的失落感。对毒瘾问题的彻底揭露以及对匿名戒毒会治愈作用的记录,是我能想到的反映主题的最直接的方式。

我的感觉是,当我们这些怀有优越感的美国人步入三十岁时,我们中的很多人不得不寻求某种方法来抛开那些孩子气的东西,去直接面对精神和价值观的问题。匿名戒毒会的模式也许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在我看来它不失为一条相对有效的途径。

米勒 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挣扎着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匿名戒毒会试图通过那些看似简单的陈词滥调,向他们灌输一些相当深刻的道理。

华莱士 这对那些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尤其难以接受,而这类人恰恰是本书的目标读者。我的意思是,这本书对于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来说也许就像一份鱼子酱。对我来说,小说一开始就要呈现出一种厌恶感。我心中想的是诺曼·李尔于1977年拍摄、由邦尼·富兰克林主演的著名情景剧《活在当下》,比如小说和剧作中都提到的那个针筒注射器。显然,上瘾的一部分原因是你太需要某种东西,当它被人夺走的时候,你甚至想死。糟糕的是,对付上瘾的唯一办法是在午夜建造一堵围墙,并且控制自己不要往墙的那边看。《活在当下》讲的故事虽然看似简单又乏味,却能帮助人们走出地狱。在我看来,戒毒最初六个月的感受就如同地狱一般,这让我感到震惊。

我认为,这个国家对原则和价值的智能化与审美化是摧毁我们这代人的力量之一。比如,我父母曾经教导我说,“不说谎真的非常重要”。好的,收到,明白了。我点头,但并不代表我认同。直到差不多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如果我骗了你,我也就无法再相信你。我感到很痛苦、紧张、孤独,但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哦,也许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真的是不说谎。”这个想法如此简单并且毫无审美趣味,我曾经越过它去寻找更加有趣和复杂的素材,实际上,它在某种程度上比那些宏大、原始、讽刺、色情的东西更有营养。这一感受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觉得有必要传递给我的同代人进行体会。

米勒 你是否试图在你所使用的流行文化素材中寻找类似的意义?这种事情可能会被视为小聪明或者肤浅。

华莱士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还记得在读研究生时和教授们为此产生争论。在我的生活中,每天至少产生两百五十则广告以及难以计数的娱乐资讯,其中大部分的目的是向我推销东西。整个世界正在用那些肘部贴有皮革补丁的家伙认为流行、琐碎或短暂的东西侵犯着我的末梢神经。我在小说中使用了相当数量的流行元素,但我的用意其实与其他人描写树木、公园,或者一百年前人们到河边打水的意图没有什么不同,它们代表着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肌理。

米勒 如今成为一名年轻的小说家,你在职业起步、建立事业等方面有什么感受?

华莱士 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有的朋友肯定会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小说和诗歌如今都被边缘化了。我的一些朋友有时会陷入一种误区,认为“读者是愚蠢的,读者只想了解这么多。我们太可怜了,被电视挤到边缘,电视太催眠了”等等。你们大可围坐在一起进行自我怜悯,但这些当然都是胡说八道。如果一种艺术形式被边缘化,那有可能是因为它没有深入人心,也有可能是它的目标群体变得太愚蠢而无法欣赏。这对我来说似乎不难做到。

如果你—— 一名作家——执念于“读者太过愚蠢”这个想法,那么可能会落入两种陷阱。第一种是前卫的陷阱,因为你认为自己是在为其他作家而写作,于是便不会考虑到作品是否通俗易懂以及是否有价值意义,而将重心放到作品在结构和技巧上的创新:比如用正确的方式将情节线索复杂化、制造适当的互文参考、让作品看上去机智和巧妙等。这时你并不关心是否与读者进行了交流,而读者阅读的原因恰恰是希望与作品产生共鸣。另一种陷阱是用程式化的方法生产那些粗制滥造、愤世嫉俗的商业化作品,这类作品简直是电视节目的纸质版本,它们以幼稚的方式制作出怪异并且简单的东西,以此吸引并操纵读者。

奇怪的是,我发现作家们往往挣扎于这两种做法之间,其根源实际上都出自同样的观念,那就是对读者的轻视,即认为文学目前的边缘化地位是读者的错。其实我们可以尝试一些在情感及智力上具有丰富性、挑战性以及困难性的先锋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会促使读者正视问题而不是忽视问题,不过这样做的同时必须使读者获得阅读的快感,让读者感觉到有人在与他们诚恳地交流,而不是装模作样地摆姿态。

造成这一状况一部分可能要归因于我们所处的这个充满娱乐的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娱乐,我们必须去想小说如何才能在这个时代脱颖而出,去夺取自己的领土。你可以试着思考那些使小说变得神奇、而其他艺术和娱乐形式都不具备的特质。你还要弄清楚小说是如何吸引读者的,要知道大部分读者的感知力都会受到流行文化的塑造,但你同时要避免被流行文化机器所操控。我知道这样做会非常困难、迷惑,甚至可怕,但它真的值得一试。

如今有这么庞大的商业娱乐体系,它们如此优秀,如此巧妙,我想任何其他年代的人都不曾经历。这就是现在作为一名作家的感受。我认为目前是最适合生活的美好时代,也许也会是成为作家的最佳时机。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是最轻松的时刻。

米勒 在你看来,小说独特的魔力体现在哪里?

华莱士 哦,天啊,这个话题可以说上一天了!我首先想说的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着一种永恒的孤独感。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者你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我的内心。但是在小说中我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翻越你我之间的那堵高墙。但这只是第一个层次,因为与人物角色建立精神或情感上的亲密关系是作家通过艺术手法造成的错觉或设计的策略。在另一个层次上,小说则试图建立起一种对话——即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实际上,作者与读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关系,这种关系非常奇怪,非常复杂,并且难以言说。对我来说,一部非常伟大的小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把我带走,让我忘记自己正坐在椅子上。真正商业化的东西可以做到这一点,或者一个引人入胜的情节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它们都不会减轻我的孤独感。

有魔力的小说会给人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让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感同身受。这种情况不会一直发生,它们只是短暂的闪光或火焰。我有时候便会获得这种体会,让我在智力上、情感上和精神上都不再感到孤独。我感到充实,仿佛获得重生,与小说或诗歌中的另一种意识进行了一场深刻而有意义的对话,这种体会是我在其他艺术形式中无法得到的。

米勒 哪些作家给你带来过这种感受呢?

华莱士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要提到的大多是人们可能会绕开的作家。当然我并不是说我的作品能与他们媲美。

米勒 我明白。

华莱士 好吧。历史上那些让我的心为之震撼的作家和作品有:苏格拉底在葬礼上的演说、约翰·邓恩的诗歌、理查德·克拉肖的诗歌,我时不时读读莎士比亚(虽然不是那么经常),济慈的短篇作品、叔本华、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录》和《谈谈方法》、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虽然它的所有翻译版本都糟透了)、威廉·詹姆斯的《宗教经验之种种》、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海明威——尤其是他在《在我们的时代里》中所讲的意大利的故事,真让我着迷!弗兰纳里·奥康纳、科马克·麦卡锡、唐·德里罗、拜厄特、辛西娅·奥齐克——她的短篇作品,尤其是那部《升空》,带有浓厚的品钦色彩。唐纳德·巴塞尔姆,尤其是他那篇题为《气球》的作品,正是这个故事激发了我想要成为作家的念头。托拜厄斯·沃尔夫、雷蒙德·卡佛最好的作品——我是说真正著名的作品。斯坦贝克没开始打鼓之前写的东西、斯蒂芬·克莱恩百分之三十五的作品、《白鲸》、《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的天啊,还有那些诗歌。也许我热爱菲利普·拉金胜过其他所有人,还有露易丝·格丽克、W. H. 奥登。

米勒 那你同时代的作家呢?

华莱士 我们这个群体有一个标签叫“伟大的白人男性”,我想我们中间有五个人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下,白人,一米八以上的个子,并且戴眼镜。理查德·鲍尔斯,他的住处距我只有四十五分钟路程,我们却只见过一次。威廉·沃尔曼、乔纳森·弗兰岑、唐纳德·安特里姆、杰弗里·尤金尼德斯、里克·穆迪。目前正让我着迷的是乔治·桑德斯,他的新作《衰退时期的内战疆土》刚刚出版,非常值得关注。A·M·霍姆斯的长篇作品我认为不够完美,但每隔几页总有一些东西让你折服。凯瑟琳·哈里森、玛丽·卡尔[1]——她最出名的作品是《骗子俱乐部》,但她同时还是一位诗人,并且我认为她是五十岁以下最棒的女诗人。另外几位女作家是克丽丝·马扎、利琪·杜克奈特和卡罗尔·马索[2]。我的一个朋友读过马索的《阿瓦》之后说,这部作品让他的心脏都勃起了。

米勒 跟我讲讲你的教学生涯吧。

华莱士 我被大学聘请教授创意写作,我其实不喜欢教书。刚开始的两个星期,我要去教那些还没有写过五十篇文章并且还在学习中的人。接下来我的任务更多地变成去教大部分人如何讲真话以及消除某些人的自我意识。

我喜欢教一年级新生的文学课,因为伊利诺伊州立大学有很多来自乡村的学生,他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不喜欢阅读。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认为文学意味着枯燥乏味的东西,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干,就像鱼肝油一样可有可无。于是我会更多地教他们一些当代的东西。比如我总是会在第二个星期让他们学习A·M·霍姆斯《安全对象》作品集中的《一个真正的娃娃》,讲述了一个男孩与芭比娃娃之间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故事,但表面上看却非常地扭曲和病态,对那些十八岁的学生尤其具有吸引力,因为他们五六年前要么还在玩洋娃娃,要么正受到姐妹们的虐待。这些孩子们意识到阅读文学作品有时会非常困难,但有时又会有所收获,阅读文学作品可以给他们带来在别处得不到的东西。看着学生们逐渐醒悟令我非常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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