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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节俭有道

瓦尔登湖:世界上最修心的地方 作者:(美)梭罗(Thoreau,H.D.)著 穆秋月 编


第一章 节俭有道

对生活的理解

我津津乐道的事物,倒不是什么中国人和桑威奇岛人,而是和你们这些读者休戚相关,譬如生活在新英格兰的居民,特别是生活在当下的本地居民的境遇,你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如此糟糕的是否真的是必要的?这种生活是否还能得以改善?我到过康科德的许多地方,无论在商店、公事房,还是在田野,所到之处的居民都在过着苦行僧一样的赎罪般的生活。我曾经听说过婆罗门教的信徒,在熊熊大火之中打坐,眼睛直视太阳;或在火焰上面头向地面倒悬着身体;或侧转头颅遥望苍穹,直到自己无法恢复原状,因为脖子是扭曲的,只能靠流食维持生命;或者用一条铁链把自己锁在一棵树下直到终老;或者像毛毛虫一样用身体来丈量广袤的土地;或者做金鸡独立状立在一个柱子上。然而,这些与我亲眼所见的相比并不是最骇人听闻的。赫拉克勒斯从事的十二件苦役跟我的邻居们所做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苦役总有做完的时候,可是我从没有看到过我的邻居做完过任何苦役。

我看见很多年轻人,他们生下地来就继承了田地、农舍、谷仓、牲畜和农具,然而不幸的是得到它们很容易,摆脱它们可就困难了。他们还不如出生在空旷的原野上,自生自灭,这样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辛苦耕种的土地是什么模样?是谁让自己变成了土地的奴隶?半亩方塘已足以,为何还要贪恋更多?为什么人们要自掘坟墓?他们本应该轻松地活着,摆脱一切包袱,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得好些。我曾遇见过多少个可怜的人,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几乎无法呼吸,艰难地在生命的道路上爬动,用力推动他们前面的一个长75英尺,宽40英尺的大谷仓,从未清理过的奥吉亚斯的(1)牛圈,还要推动上百英亩土地,耕种、除草,放牧和护林!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些继承来的产业所累,却也不得不用他们血肉之躯拼命劳作。

人们是在误导下辛勤劳作的啊。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大半被犁头耕入泥土,化为肥料。像一本古书里说的那样,一种似是而非的,被称为必然的“宿命”支配着人们,人们所积累的财富被蛀虫和锈霉腐蚀掉,而且引诱盗贼侵入。这样的一生是愚蠢的一生,直至生命的尽头人们才会明白。据说,杜卡利昂和比拉是通过向背后扔石头创造人类的。诗曰:

Inde genus durum sumus, experiensque laborum,

Et doe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b(2)

后来,英国探险家罗利也吟咏了两句诗:

“从此人心坚硬,任劳任怨,

意味着我们的躯体本是岩石。”

对神谕可谓是一种荒谬的盲从,把石头从头顶扔到背后去,也不看一看它们都落到了什么地方。

即使是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大多数人也由于无知和错误,整天带着莫须有的忧虑,干着繁重的粗活,却也采集不到生命更甜美的果实。由于长年操劳过度,他们的手指不再灵活,实在无法再采集了。说实在的,终日繁重的劳作使他们无法恢复充沛的体力,也无法保持与别人勇毅的关系;他的劳动价值也会在市场上日益贬损。除了做一台机器之外,他没时间来做别的。他怎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而他也正是在无知中成长——尽管他偶尔也会动动脑子,但是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白痴。在对他们评头论足之前,我们有时应该无偿地给他们提供生活物资,并给他们注入一种兴奋剂使他恢复活力。我们天性中最美好的品格,好似果实上的粉霜一样,只有精心呵护才能使之完好保存。然而,我们对待自己和他人都缺乏这份温柔的情意。

我知道,读者之中,有些人的生活相当穷困,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我毫不怀疑你们之中有人连饭钱都付不起,衣服尽管已经破旧不堪也没有闲钱置办一两件新装。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抽时间来阅读这几页文字,而这一丁点儿的时间还是从债主那里偷来的。很明显,我能看得出来你们这许多人过得如同蝼蚁,因为我的眼力已经在阅历的磨刀石上磨得无比锋利了。你们时常入不敷出,想做点儿生意来还债,却总是深陷在一个十分古老的泥沼中——拉丁文称之为aes alienum,亦即别人的铜币中,因为他们的钱币是用黄铜铸造的。你们的一生,生或者死都离不开铜币。你们总是说明天还债,明天一定偿清,直到死了的那一天,债务也没有还清。你们乞求、竭力请求照顾,使出浑身解数才总算免去牢狱之灾;你们撒谎、谄媚、投票,唯唯诺诺地钻进一个坚硬的壳里;或者虚张声势,摆出一副无所畏惧、慷慨的模样,来换取邻居们的信任,来换取给他们制造衣物、鞋帽、车马,或给他们代买食品杂货的机会。你们绞尽脑汁为了谨防不测而存储点什么。你们把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钱塞在一只破箱笼里,或者泥灰泥后面的一只袜筒里,或者塞在银行的砖柜里,那里是更安全了。没想到,到头来反而因为那少得可怜的存款把自己弄得病倒了。

有时候,我暗自纳闷,何以我们如此轻率,竟然致力推行从国外带进来的、罪恶昭彰的奴役制度。有那么多苛刻而精明的奴隶主奴役着南方和北方的奴隶。南方的奴隶主监工固然坏,而一个北方的监工也好不到哪里,话说回来,你们自己做起奴隶的监工来是最最坏的。还谈什么人的神圣性!那些大路上夜以继日、起早贪黑赶着马车去市场的车夫,在他们的心里,能激荡什么神圣的思想呢?他们的最高职责无非就是给牲畜添料饮水!跟他的货运的获利相比,他们的命运算什么?他们还不是在给一位富足的乡绅赶车吗?看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一整天战战兢兢的样子,既谈不上是神圣的,也谈不上是不朽的,他们是自己的奴役和囚徒,拼命地干活也只不过是为了挣口饭吃而已。和我们的自知之明相比较,公众舆论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暴君。正是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往往决定了此人的命运。

人类寂寞而绝望地活在人世间。所谓听天由命,正是对绝望的一种确认。你从绝望城市走到绝望的乡村,拿出水貂和麝鼠的勇敢来给自己一丝慰藉。在人类的游戏与消遣活动背后也隐藏着一种凝固的、下意识的绝望。其实这本没有娱乐可言,因为苦役之后才能娱乐。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做绝望的事。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活,什么是生活的真正的必需品,当我们用教科书问答的方式来试着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时,仿佛这种生活方式是经过人们深思熟虑的,这就是人们喜欢的方式,人们总是诚恳地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已经是最满意的方式。但清醒和健康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妥协。捐弃我们的偏见,从来不算为时太晚。任何一种思考方式或者行为方式,不管它有多么古老,都并非完美无缺。哪怕是人人附和或予以默认的真理,很可能在明天成为谬论,而这种谬论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有人却坚信那是雨云,会把甘露洒向大地。把那些曾经认为办不到的事来不妨试办一下,你发现自己能做的。古人有旧的套路,新人自有新人的办法。古人也许不知道添上燃料便可使火焰不灭:新人却会把干柴放在火车炉底下,谚语说得好“气死老头子”,现在的人像鸟儿似的绕着地球飞转。其实,老年人未必都能胜任年轻人的导师,因为老年人一生中获益不少,却也已大有损失。我们可以这样质疑,即使最聪明的人活了一世,他又能感悟多少生活的绝对价值呢。说实话,老年人是没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忠告给予年轻人的。因为他们的经验也是支离破碎的,他们一生中又遭到如此惨败,他们必须承认错误都是自己铸成的;也许,他们还保留若干与他们的经验不相符合的信心,可惜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我在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多年,还没有听到过哪些忠告是金玉良言。生活不过是一场试验,老年人只不过先于我体验过了而已,但却于我丝毫无益。如果说我有什么珍贵的经验的话,也只不过这个经验,我的前辈们可是从来都没有讲过。

有一个农夫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能光吃蔬菜过活,蔬菜满足不了你骨骼所需要的营养。”于是,他每天为获得那种可以供给他骨骼所需的养料而辛苦劳作;他一边说话,一边赶着耕牛,让这头正是靠蔬菜长成的骨骼的耕牛使劲儿地拉犁,不顾一切障碍地前进。有些东西,在特定的情况下确实是生活的必需品,而换了一个场合,就变成了奢侈品,再换了别的场合,又可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有人认为人类生活的领域,无论在高山之巅或低陷之谷,都已被先驱者涉足过、关注过。依伊芙林(3)的说法:“智慧的所罗门曾规定了树木间隔的距离;罗马地方官也曾规定,你可以随意到邻家的地上去拾那落下来的果实而不算你非法入侵,并曾规定多少份果实属于邻居所有。”希波克拉底医生甚至给我们留下了如何修剪指甲的方法——剪得不要太短或太长,要与手指头齐。有人认为生命的变化和欢乐会在枯燥和无聊中消失殆尽,这样的看法是跟亚当同样地古老的。但人的力量没有一个整齐的标准来衡量过,我们不能根据先例和经验来判断他的力量,因为先前所作的一切都委实太少了。不论你以前经历过怎样的失败,都不要一蹶不振,“别难过,我的孩子,谁能指派你去做你未曾做完的事呢?”

我们可以用上千种简单的方法来测定我们的生命;比方说,这是同一个太阳,它使我种的豆子成熟,同时也照亮了整个太阳系。如果我记住了这一点,那就能预防很多的错误。可是,我锄地时脑子里并没有这种意识。星星是好多神奇的三角形的尖顶啊!浩瀚的宇宙中有多少相距甚远的不同物种都在同一时刻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大自然和人生是变化多端的,正如我们的各种体制那样。有谁能预测出未来是什么模样?难道说还有什么比我们在一瞬间四目相对更伟大的奇迹吗?我们本应该在一小时之内就体验整个世界的历程,是的,甚至能穿越所有时代。历史、诗歌、神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像读这些更让人惊叹而又增长见闻?

我的邻居们认为是好的东西,在我看来未必如此。如果说我有什么需要忏悔的话,也许就是我的善良品行。是什么魔力攫住了我,使我品行这样地善良?老年人啊,那些最睿智的话儿你尽管念叨好了,你毕竟年过古稀,活得还算体面,不过我听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声音,要跟这一切离得远远的。新的世代抛弃前一代的业绩,好像抛弃一条搁浅的船。

我想,我们可以相信更多的东西。只要我们能够放弃对自己的过度关注,便可以忠实地给别人多少的关怀。大自然既能适应我们的长处,也能适应我们的弱点。有些人无穷无尽地忧患焦虑,成了一种几乎无法医治的痼疾。我们总是爱夸耀我们所做工作的分量,然而却有多少工作我们没有做!要是我们病倒了,该如何是好?我们该多么小心谨慎!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白天警惕,到夜晚违心地祈祷着,然后把自己托付给未知的神明。我们被迫生活得这样小心翼翼,对天命充满敬畏,不允许发生变革。我们常常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出路。要知道,生活方式如同穿过圆心的直线,可以有无数条。一切变革,都是值得思考的奇迹。孔夫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他想象的事实提炼为自己所理解的事实时,我敢预言说,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在那个基础上建筑他们的生活。

让我们略思片刻,我前面所提及的忧虑和烦恼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其中有多少是值得费心对待的呢?尽管我们置身于外表的文明中,若能过一过原始的,或者自耕自足的生活还是大有裨益的,哪怕仅仅是为了了解什么是生活的必需品,以及如何获得,甚至仅仅是翻一翻商店里的流水账,看看哪些是畅销货,看看人们都需要什么零碎的杂货也好。时代虽在进步,但对人类生存的基本原则却还没有多大影响,就好比我们的骨骼跟我们祖先的并无二样。

所谓生活必需品,依我看,应该是你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能够取得的物品,或者是它开始就显得格外重要,抑或是出于习惯性的依赖,因而在人们看来必不可少。即便有人尝试着不要它,也只是少数人的举动。他们或者是由于野蛮、穷困,或者只是为了一种哲学的缘故,才这么做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必需品只有一种,那就是食物。对于草原上的野牛来说,那就是可咀嚼的青草和一些水,栖息之地也可加上。事实上,野兽需要的不外乎是食物和荫蔽之处。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生活之必需品包括: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因为只有获得这些东西,我们才能自由地面对真正的人生的问题,并有所成就。人不仅发明了屋子,还发明了衣服、煮熟了食物;可能是偶然发现了烤火可以取暖,后来使用了它,最初它被看成是种奢侈品,而到目前烤火取暖也是必需品了。我们看到猫狗也已经获得了这个第二天性。人们只要穿住适宜,就能恰当地保持体内的热量,若是住得过于暖和,穿得太厚,或烤火烤得太热时,外边的热量就会大大高于体能的热量,这样岂不是在烤人肉?达尔文说起火地岛的原居民时说,一伙人穿着衣服还烤火尚且不觉得热,而那些裸体的野蛮人虽然站得很远却已被火焰烘烤得汗流浃背了。同样,据说新荷兰人赤裸身体而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欧洲人穿了衣服还瑟瑟发抖呢。这些野蛮人的强壮和文明人的聪明的心智难道不能够相互结合吗?德国化学家李比希说人体就好比是一只火炉,食物是保持肺部内燃的燃料。天冷的时候我们吃得多,天热的时候就吃得少。动物的体温是缓慢内燃的结果,如果这个速度太快、太旺盛,疾病和死亡就会随之而来;如是燃料不足或者通风不畅火焰便会熄灭。当然,我们不能把生命的体温与火焰混为一谈,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已。总而言之,动物的生命这一个词语可以跟动物的体温这个词语作为同义语用。食物可以看作是内燃的燃料,为增加我们体内热量的;住所和衣服恰恰是为了保持由此产生和吸收的热量的。

所以,对身体而言,最大的必需品是取暖,保持我们体内的热量。我们苦苦追求的除了食物、衣物、住所,还有床铺。我们拔掉鸟的羽毛为自己搭建的住所中的巢穴,就像鼹鼠在地窟尽头铺设草叶一样。有人常常发牢骚,说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把病痛——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社会上的,都归罪于寒冷。在有些地区,夏天则给人以一种乐园般的生活。在那里燃料除了用于烘烤食物,其他的则都不需要。太阳如同火焰,烤熟了果实。一般来说,食物的种类繁多,俯拾即是,衣服和住宅多半是用不到的。我通过自己的经验发现:只要有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铲子和一辆手推车已足以。而对于热爱AG体育的人来说,再加上一盏灯,一些文具,几本书就够了,这些都是次要的必需品,花不了几个钱就能购置齐全。然而有些跑到地球的另一端,跑到蛮夷和脏乱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只是为了谋生,也就是说,使自己将来在英格兰过得温暖和舒适一些,直到终老。这在我看来是愚蠢的,过于温暖和舒适了,如同前面所说的,他们被烘烤了,以一种看起来很奢侈的方式。

其实大部分的奢侈品和所谓使生活舒适的物质,非但没有必要,而且还会阻碍人类进步。就于奢侈与舒适来说,智慧的人的生活实际上过得比穷人更加简单和朴素。无论在中国、印度、波斯,还是希腊,那里的古哲学家皆属此类,他们外表看似穷苦,内心实则非常富足。我们虽然对他们了解不多,但是这样子已经了不起了。近代那些改革家和各民族的英雄,也都如此。一个人唯有处在我们所谓的安贫乐道的境地,才能做出客观、公正的观察。无论在农业、商业、文学或艺术中,奢侈生活结出的果实也都是奢侈的。

近年来哲学教授比比皆是,但真正的哲学家一个没有。然而教授看起来是值得人尊敬的,因为教授的生活是让人尊敬。但是,要做一个哲学家的话,不但要有深奥的思想,甚至建立起一个学派来,而且还要对智慧充满热爱,从而按照智慧的指示,过着一种简单、独立、豁达和富有信念的生活。要解决生命的一些问题,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要付诸实践。大学问家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式的,也不是英雄式的,而是侍臣式的成功。他们像父辈一样循规蹈矩地应付生活,自然成不了人类的先知。为什么人类总在退化?是什么使得那些家族没落,又是什么样的奢靡使国家民族衰亡?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是否反思过这些?哲学家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他不像同时代人那样地吃喝、居住、穿着、取暖。一个人既然是哲学家,怎会没有比别人更好的方法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热能?

如果人们确实是从我所描写的几种方式下取暖,接下来他该干什么呢?当然不会是更多的类似的温暖。他不会要求更丰盛的食物,更大更华丽的房子,更丰富、更精美的衣服,更多、更持久、更旺盛的火炉,等等。他既然得到了生命的必需品,就不会再要求这些了,而是另外的东西;那就是说,他要摆脱平庸的劳动,开始度假,体验生活了。泥土看来是适宜于种子的,因为泥土使它的胚根向下延伸,使它的颈部向上茁壮成长。为什么人在泥土里扎了根之后,不能像植物那样向天空伸展呢?——因为那些高贵的植物的价值是由它们在空气和日光中结成的果实来衡量的,它们远离地面,低卑的蔬菜是不能够与之相比的。即便是两年生的蔬菜,那也只是被培植到生出根须之后就被修剪顶枝,让人们在开花的季节时认不出它们。

我可没打算给一些坚毅的人定什么规章,不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们都会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他们建富丽堂皇的房子,挥霍无度,却不会因而贫困,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如果确实像人们梦想着的,这种人存在的话。另外,我无意给另一种人制定规章,他们是从事物的现状中得到鼓励和灵感,像恋人一样热烈地珍爱现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还有些人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居乐业,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承认。我主要是跟那些抱怨的人说话,他们在本来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候却偏偏只是无所事事地抱怨生不逢时,命运多舛。有些人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有说不完的苦楚,然而他们却认为自己也是尽了力的。在我心中还有一种人,这种人看起来很富有、实际却是所有阶层中最贫困的,他们虽然有一些积蓄,却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也不知道如何摆脱它,金钱成了他们的镣铐。

如果让我谈谈我曾渴望用怎样的方式度过那几年,也许会使许多了解我实际情况的读者感到奇怪,更会使对我不熟悉的人大为吃惊。我只略述我心头的几件事好了。

不管天气怎样,也不管气候如何,任何时候我都渴望改变我的境遇,并要在手杖上刻下标记;过去和未来的交叉点正是现在,我就站在这个起点上。请原谅我说话晦涩。不是我故意要保密,我非常乐意告诉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在我的门口并没有“不准入内”的警示牌。

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寻找它们。我曾向许多旅客描述它们的样子、踪迹以及它们回应时的发出怎样的叫声。我曾遇到过一两个人,他们曾听见猎犬吠声、马蹄声,甚至还看到斑鸠钻入云霄。他们也急于追寻它们回来,像是他们自己遗失了它们似的。

我不仅要观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还要一睹大自然本身!多少个严寒酷暑、多少个清晨,邻居们还没有开始张罗自己的事儿时,我就早早外出忙自己的事情了!许多人都曾在我收工之后见过我,他们之中有清晨赶到波士顿的农夫,也有干活的樵夫。说真的,对于日出我虽然没有助之一臂之力,但不要怀疑,日出之时有人在场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多少个秋天的、还有冬天的日子,我都是在城外度过,听着风声,然后把它传播开来!我在里面倾注了我的全部资金,为这笔生意,我迎着凛冽的寒风,累得气喘吁吁。如果风声中有涉及两党政治的信息,那必定是一些党的公报上抢先发表了的。另些时候,我就守望在高岗或树梢旁的观察台上,随时发布新的电报。为了捕捉到一点儿东西,我有时候会守候在山巅上等待夜幕降落,尽管什么也捕捉不到——因为这些东西就像天降的甘露一样,很快在太阳底下消融。

我曾在一家报社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记者,报纸的销路狭窄,编辑也从来都认为我写的东西是没什么用的,作家们应该对此深有同感吧,我煞费苦心地写作,换来的只是我的劳动。不过,对此而言,苦痛也正是写作自身的回报。很多年来,我自命为暴风雪与暴风雨的观察员,恪尽职守;我又兼任测量员,测量公路以外的森林小径和捷径,让它们保持畅通;此外,我还测量了一年四季都能通行的峡谷桥梁,接踵而至的足迹证明着它们的便利。

我也曾做过城区的野兽看守员,它们常常跳过栅栏,让守牧人吃尽了苦头;我对人迹罕至的田庄的角隅也特别注意:虽然我不确定约拿或所罗门曾工作过的地方在哪一块田地上,反正这跟我没啥关系。我给红色的越橘,沙地上的樱桃树、荨麻、红松和黑梣,还有白葡萄藤和黄色的紫罗兰花都浇过水,不然它们很可能因为干燥缺水而枯萎。

总之,我这样子干了很久(我没有丁点儿夸耀的意思),我兢兢业业地做这些事,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市民们是绝不会把我放在公职人员的名单之内的,也不会给我一笔小小的薪俸,给我个挂名职务的。我记的账,我可以发誓是很仔细的,从未被查对过,更不用说核准、付款或结算了,好在我的心思也并未放在这上面。

不久前,一个印第安人到我的邻舍——一位著名律师家中兜卖篮子。“你们要买篮子吗?”他问。得到的回答是“不需要。”“什么?”印第安人出门时喊道,“你们想要饿死我们吗?”看到白种人邻居生活得如此富裕,他认为律师只不过是把辩论之词编织起来,富裕和地位就像变魔术似的随之而来。因而这个印第安人暗自想:我也要做生意了,我编织篮子。他以为篮子编织好就算万事大吉了,白种人会自动来购买的。他却不知道,他必须使人感到购买他的篮子是值得的,至少得使别人相信,购买这一只篮子是很划算的,要不然他应该制造别的值得人购买的东西。我也曾编织了一种精巧的篮子,我非但没有琢磨怎样才能让人觉得购买它很值得,反倒是研究了如何可以避免这篮子被人买走。人们羡慕的那种成功者的生活,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为什么我们要夸耀这一种,贬低别一种呢?

要想让市民同胞们在法院、教堂或任何别的地方给我一个职位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得另谋出路,于是我毅然转向了森林,那里的一切我都很熟识。我决定立刻开业,不必等资金充足,我动用了仅存的微薄积蓄。我到瓦尔登湖的目的,并不是去节俭地生活,也不是去挥霍,而为的是在那儿可以尽量少些麻烦,做一些私事;免得因为缺乏常识和做生意的头脑而做出些得不偿失的傻事来。

一直以来我努力使自己养成严格的商业习惯,这是每一个人都不能或缺的。如果你的生意是和天朝帝国(4)打交道的,你只需在某个海岸的港口设个会计室就够了。你可以把本国的特产输出,像松木和花岗石,都是土特产,这一定是好生意。你可以身兼数职,兼任领航员与船长,业主与保险商;你也可以事必躬亲,既买进卖出又记账,亲自收发、审阅和撰写信件;日夜监督货物的装卸情况;在海岸上的许多地方,都会出现你的身影——那装货最多的船总是在新泽西岸靠岸;你自己还兼电报员,尽心尽力地发通信到远方去,保持和海上的船只联络;稳定当地售出货物,供给远方的一个庞大的需求市场,既要熟悉行情,你还要明了各处的社会秩序,预测贸易和文明的趋向——利用所有探险的成果,走最新的航道,利用一切航海技术上的进步;还要研究海图,确定珊瑚礁和新的灯塔、浮标的位置,而航海图表永远都在不停地修改中,计算上稍有差池,就会让本该安全到达的船只触礁,还有就是拉·贝鲁斯(5)的未知的命运——还得紧紧跟上宇宙科学的发展,要研究一切伟大的发现者、航海家、探险家和商人,从汉诺(6)和腓尼基人直到现在所有这些人的一生。最后,还要清楚地记录船舱中的货物,以便制定正确的航向。这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甚至可以说是苦不堪言,它考验着一个人的全部能力——这些赢亏、利息、净重等一切问题都要精确计算,没有全面的知识是万万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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