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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箫心说定盦

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的诗文与时代 作者:王镇远 著


| 剑气箫心说定盦 |

龚自珍(1792-1841年)是中国近代思想的启蒙者与古典诗史的殿军。他初名自暹,字爱吾,更名易简,字伯定,又更名巩祚,字璱人(亦作率人),号定盦,晚年又号羽琌山民。他出身于书香门第,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段玉裁即是他的外祖,祖父与父亲都曾为朝廷或地方官吏,母亲也是一位诗人。然而家世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定盦于十九岁中顺天乡试副榜,二十七岁再中举人,开始进入官场。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希望,然而在此后的十年中他屡应进士试而不第,考军机章京也落选,直至道光九年(1829年)才勉强考上三甲第十九名进士,然朝考因楷书写得不好而被抑置,仍未得到器重。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礼部主事祠祭司行走等低级的文官。道光十九年(1839年),他终于下决心辞官出京,在归途中写下了著名的《己亥杂诗》,两年以后,他暴死在丹阳云阳书院讲席的任上。

定盦的一生是在矛盾中度过的。他生当清王朝由盛转衰的时期,国家的危机、现实的忧患在他心中激起了不息的波澜。他虽是生于官宦之家、长于繁华之地的贵公子,然而一生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因而无论在思想上还是个性中,甚至在他的文学创作里,都有着亢奋激昂与低沉哀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用定盦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剑气”与“箫心”,当他晚年回顾自己一生时,他说: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这首《己亥杂诗》是他在四十八岁时辞官南返时所写,他以击剑与吹箫来概括少年时代狂侠的豪爽之气与悱恻的怨抑之情,极形象地展现了他前半生的经历。其实定盦至死也没有摆脱这种心理与个性,因而剑与箫成了他生平思想及艺术创作的象征,他自己也反复指出过这种特征,如他在二十一岁时写的《湘月》一词就说: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这是诗人第一次婚后与夫人段美真双双回故乡杭州,泛舟西湖时所作,小序中自云:“述怀有赋。”可见正是他心迹的表露,然而其中已透露出思想的矛盾。他留恋于湖山的清丽,士人生活的风流,因而有了“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的慨叹,然而诗人也并没有忘却建功立业。从湖畔埋葬着的南朝名妓苏小小“应笑我非计”中看,可知他正汲汲于功名,因而唯恐有负佳人与山水。“怨去吹箫,狂来说剑”,正形象地揭示了他内心的矛盾与他生活的两个侧面。因而此词一出,他的朋友洪子骏题词序曰:“龚子璱人近词有曰:‘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二语,是难兼得,未曾有也。”并填了一首《金缕曲》送定盦,其中有句云:“侠骨幽情箫与剑,问箫心剑态谁能画?”可见时人已十分重视他诗中箫与剑的意象。

在传统的中国诗中,“剑”往往象征慷慨激越、报国从军的雄心,如屈原的《国殇》中写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令白的“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赠张相镐二首》),李益的“雄剑匣中鸣”(《夜发军中》),都以“剑”来表示其壮志豪情。“箫”则象征着文人的不平之鸣,往往被用来抒发个人郁郁不得志的情怀。箫声呜咽悲凉,正像诗人哀怨的吟哦之声,如杜甫说:“横笛短箫悲远天。”(《城西陂泛舟》)苏轼著名的《赤壁赋》中写洞箫之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都以箫声为哀怨的象征。

在定盦笔下,剑与箫也代表了慷慨激昂与柔情旖旎两个方面。据张祖廉的《定盦先生年谱外纪》中说:“先生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若出金石……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可见他凌厉飙发的豪气;又说他年少时“尝于春夜,梳双丫髻,衣淡黄衫,倚阑吹笛,歌东坡《洞仙歌》词,观者艳之”。说明他自幼便有高谈纵论与浅吟低唱的双重人格。因而当他步入仕途之后,曾有很高的抱负,“少年揽辔澄清意”(《己亥杂诗》),“功高拜将成仙外”(《夜坐》),便是他这种志向的表露,犹如奋发的“剑气”,直冲牛斗。然而面对着黑暗的官场,沉闷的政治空气,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于是力求使自己激荡的心情平静下来,以放浪形骸来摆脱尘世的烦扰,甚至欲以逃禅戒诗求得心理的安宁,“中年百事畏重论”(《寒夜读归佩珊夫人赠诗》),“美人经卷葬华年”(《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就是这种心态的纪录,犹如一曲低沉的箫声,呜咽悲恸。因而定盦一方面以天下为己任,纵论国家兴亡之计;一方面选色谈空,以风怀与禅悦自娱,这在他的诗中时时可以见到。他时而长歌当哭,愤世嫉俗;时而赏花观月,恬然自得;时而关心国事;时而栖心山林;时而怜香惜玉,沉溺于恋情之中;时而欲割断情缘,忘却风怀;时而钻研儒学,潜心经史;时而皈依佛教,归心空门;时而思如泉涌,心潮起伏;时而清夜独坐,杜绝诗思。总之,他徘徊在人生的进取与颓唐之中,在豪迈的剑气与悲凉的箫心中走完了他的人生之途。一部定盦的诗词便是他思想历程与心灵轨迹的纪录。

定盦诗的风格,也表现出雄奇如剑客的壮阔豪迈,哀怨如箫声的低回婉转两种倾向。他形容自己的诗情“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又忏心一首》),他慨叹人才的难得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秋心三首》)他回首往事说:“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丑奴儿令》)都以剑与箫对举,代表了庄与媚、刚与柔的两种审美情趣。因而在他自己的诗中,既有斑斓变化、瑰丽谲怪的色彩,也有天然率真、淡宕清新的风致;既有掀雷挟电、磅礴浩汹的气势,也有回肠荡气、哀感顽艳的情韵。因而后来南社诗人姚锡均曾评定盦的诗云:“艳骨奇情独此才,时闻謦欬走风雷。”(《论诗绝句》)也指出他的诗既有艳丽的一面,又有雄奇的一面。总之,定盦的作品可谓亦刚亦柔、亦壮亦美的典型,一言以蔽之:是剑气与箫心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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